麻纸糊的窗户

王红英

老院有二间瓦屋，屋子有窗，窗下是炕。爷爷做的窗框、窗扇，他是木匠，用大木料做一扇门，剩下的边角料做成窗，一点也不浪费。窗扇很结实，里面分成许多“田”字格，上面糊一张毛边纸。村里人叫它“麻纸”。快过年时，村里男人去赶会，媳妇追到大门口，大声嘱：“记着哦，不要忘了买几张麻纸。”买麻纸，糊窗户。

麻纸糊窗最好，很糙，但透光不透风，价钱又不贵。换新窗纸时，我们立在炕上，用手指在麻纸上戳，“咚咚”声，一个个圆圆的窟窿出现，麻纸成了麻脸。平时不敢戳，大人会骂。这会儿成了最快乐时光。也要注意，手指不小心戳到木条上，会疼到心尖。大人们也乐得我们高兴，一会还指望我们干活呢。

奶奶拿出剪刀，裁好大小合适的麻纸，用面粉熬一勺子糨糊，让我们扯下浑身创伤的窗纸，用湿毛巾在窗棂上拍，粘在上面的麻纸湿后，用扫帚尖上下扫，窗沿上落了细碎的纸屑。窗棂上干干净净。把糨糊抹上去。奶奶提起上半麻纸，让我拽住下摆。她先粘好顶端，腾出手来，接过我手里的下摆，把纸敦展，再贴到窗框上去，麻纸展展的，挺立在窗上。

过小年，奶奶从箧箧里取出红纸，拿起剪刀，左转右旋，剪出一对双喜字，让我贴到麻纸上。屋里有了喜庆意味。窗外鞭炮噼里啪啦，屋里暖烘烘的，我们坐炕上，我学着剪喜字，没有剪成，倒把十个手指蛋弄得通红。时光就在剪刀下，剪着剪着就过去了。

麻纸上很不光滑，摸上去，像奶奶的手，纹理粗糙，又像田间的土路，磕磕拌拌。常粘着些没有打碎的木屑和树皮。我嫌难看，曾用指甲扣过一个大点的，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小的碎屑，扣出来后，纸上竟有细长的窟窿。风一吹，窟窿边缘的纸“呼闪呼闪”响，原以为这么个窟窿，能掀起多大的风浪。几天后，这个窟窿被风扯开了一片。奶奶看到，骂造纸人：“黑心的光顾挣钱，上面有个窟窿也卖人。”我告奶奶缘故，奶奶没有像往常一般埋怨，只用眼角瞅我一眼，盘腿坐炕头，从箧箧里又翻出红纸，握住剪刀，一会功夫，旋出一对鸳鸯来。叫我贴在窟窿眼上，窗户更加好看了。那年，有邻居来串门，看到窗户上的剪纸，赞叹不已。第二年，他们的窗户上也换了花样。后来，我遇到难事，会想起那对鸳鸯，于是收起报怨，想办法弥补，或者让它成为整件事的亮点。

窗户外挂有艾草，可以辟邪，也能防蚊虫。母亲在端午时，太阳出来前，绑一束艾草，插在窗户上。随着日子的流逝，慢慢风干。

天气暖和时，全家坐窗下聊天，奶奶把缠脚布一圈一圈解下来，松活松活脚趾，脚趾全窝在脚心，看了吓人。再一圈一圈缠上去，穿上自己做的鞋子。鞋子是三角形的，头很尖，看我盯着她脚看，奶奶白我一眼说：“看你大脚片子，搁以前，没人家要。”我抽抽鼻子：“人家要我，我还不去。”母亲笑。奶奶说：“婆家来人看，就是看脚哩，脸倒不大要紧，脚小，才有人说亲。”我才听出，“人家”是说婆家。大声说：“我才不要婆家，他家来了，我就把麻纸捂脸上，不让他看。”奶奶赶紧往地上吐口唾沫说：“啊呸，小娃娃胡说。”母亲也赶紧捂我嘴。

后来后巷过白事，跑去看，死人脸上捂着麻纸，方方一尺，盖在脸上。说是忌光照，是对逝者的尊重。还有另一层意思，是“假死者”复生的试纸。出殡时，把这张纸烧在棺前的瓦盆里，起棺后，他儿子顶着瓦盆，一路哭，一路用手扶住瓦盆，怕掉下来。

奶奶忌讳多，往地上吐唾沫，作用和像皮擦一样，把写错的字抹掉，免得阎王爷听得我的话，把我命索去。

周作人先生说：“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，……可抵十年尘梦。”瓦屋、纸窗。那真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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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红英，万荣里望镇人，现居河津市。喜欢写作。

想到即能享道。